周易程朱傳義折衷卷二十二

元趙采撰

程子曰：序卦解者緩也，緩必有所失，故受之以損。縱緩則必有所失，失則損也，損所以繼解也。為卦艮上兌下，山體高，澤體深，下深則上益高，為損下益上之義。又澤在山下，其氣上通，潤(rùn)及草木百物，是損下而益上也。又下為兌說，三爻皆上應(yīng)是說以奉上，亦損下益上之義。又下兌之成兌，由六三之變也；上艮之成艮，自上九之變也。三本剛而成柔，上本柔而成剛，亦損下益上之義。損上而益於下則為益，取下而益於上則為損。在人上者，施其澤以及下則益也，取其下以自厚則損也。譬如累土，損於上以培厚其基本，則上下安固矣，豈非益乎？取於下以增上之高，則危墜至矣，豈非損乎？故損者損下益上之義，益則反是。

損：有孚，元吉，無咎，可貞，利有攸往。曷之用？二簋可用享。

程子曰：損，減損也。凡損抑其過，以就義理，皆損之道也。損之道，必有孚誠(chéng)，謂至誠(chéng)順於理也。損而順理，則大善而吉。所損無過差，可貞固，常行而利有所往也。人之所損，或過或不及，或常或不常，皆不合正理，非有孚也。非有孚，則無吉而有咎，非可貞之道，不可行也。損者，損過而就中，損浮末而就本實(shí)也。聖人以寧儉為禮之本，故於損發(fā)明其義。以享祀言之，享祀之禮，其文最繁，然以誠(chéng)敬為本，多儀備物，所以將飾其誠(chéng)敬之心。飾過其誠(chéng)，則為偽矣。損飾所以存誠(chéng)也，故云曷之用？二簋可用享。二簋之約，可用享祭，言在乎誠(chéng)而已。誠(chéng)為本也，天下之害，無不由末之勝也。峻宇雕牆，本於宮室；酒池肉林，本於飲食；淫酷殘忍，本於刑罰；窮兵黷武，本於征討。凡人欲之過者，皆本於奉養(yǎng)，其流之遠(yuǎn)，則為害矣。先王制其本者，天理也；後人流於末者，人欲也。損之義，損人欲以復(fù)天理而已。

朱子曰：損，減省也。為卦損下卦上畫之陽(yáng)，益上卦上畫之隂，損兌澤之深，益艮山之高，損下益上，損內(nèi)益外，剝民奉君之象，所以為損也。損所當(dāng)損，而有孚信，則其占當(dāng)有此下四者之應(yīng)矣。曷之用？二簋可用享，言當(dāng)損時(shí)，則至薄無害。

彖曰：損，損下益上，其道上行。損而有孚，元吉，無咎，可貞，利有攸往。曷之用？二簋可用享。二簋應(yīng)有時(shí)，損剛益柔有時(shí)，損益盈虛，與時(shí)偕行。

程子曰：損之所以為損者，以損於下而益於上也。取下以益上，故云其道上行。夫損上而益下則為益，損下而益上則為損。損基本以為高者，豈可謂之益乎？謂損而以至誠(chéng)，則有此元吉以下四者，損道之盡善也。夫子特釋曷之用，二簋可用享，卦辭簡(jiǎn)直，謂當(dāng)損去浮飾，曰何所用哉，二簋可以享也，厚本損末之謂也。夫子恐後人不達(dá)，遂以為文飾當(dāng)盡去，故詳言之。有本必有末，有實(shí)必有文，天下萬(wàn)事無不然者。無本不立，無文不行。父子主恩，必有嚴(yán)順之體；君臣主敬，必有承接之儀。禮讓存乎內(nèi)，待威儀而後行；尊卑有其序，非物采則無別。文之與實(shí)，相須而不可缺也。及夫文之勝，末之流，遠(yuǎn)本喪實(shí)，乃當(dāng)損之時(shí)也，故云曷所用哉，二簋足以薦其誠(chéng)矣，謂當(dāng)務(wù)實(shí)而損飾也。夫子恐人之泥言也，故復(fù)明之曰：二簋之質(zhì)，用之當(dāng)有時(shí)，非其所用而用之，不可也。謂文飾未過而損之，與損之至於過甚，則非也。損剛益柔有時(shí)，剛為過，柔為不足，損益皆損剛益柔也。必順時(shí)而行，不當(dāng)時(shí)而損益之，則非也。或損或益，或盈或虛，唯隨時(shí)而已。過者損之，不足者益之，虧者盈之，實(shí)者虛之，與時(shí)偕行也。

愚曰：卦何以為損？彖釋之曰：損下益上，其道上行。曰損下益上者，謂損自泰變，損下卦之九三，以益上卦之上六，如損下之財(cái)物，以益上之征求也。曰其道上行者，謂以象言，則澤上潤(rùn)於山；以爻言，則下三爻皆應(yīng)於上，如下樂輸以奉上也。於有孚則釋之曰：損而有孚，言損之貴乎信也。不信而損人，誰(shuí)樂輸以奉上哉？孔子曰：信而後勞其民，未信則以為厲已也。可見先信而後可行損。損而有孚，則元吉，無咎，可貞，利有攸往，自然之道也。以天則元吉，以人則無咎，以道則可貞，以事則利往。損之四美，皆自一孚中來也。於曷之用？二簋可用享，則釋之曰：二簋應(yīng)有時(shí)，損剛益柔有時(shí)，損益盈虛，與時(shí)偕行。則因釋二簋，併廣損益盈虛隨時(shí)之義。二簋雖可享，應(yīng)必有時(shí)，如遇坎險(xiǎn)，則樽酒可以納約；遇旣濟(jì)，則禴祭可以受福是也。使當(dāng)萃、革之時(shí)，而亦行之，則君子以為隘矣。損剛益柔，亦有其時(shí)，如當(dāng)大壯、大過之時(shí)，損剛可也；使當(dāng)小過、剝之時(shí)，而亦損之，則正道滅矣。要之，損中當(dāng)有益，盈中當(dāng)有虛，與時(shí)偕行，用之達(dá)變，唯知道者能之。

象曰：山下有澤，損；君子以懲忿窒慾。

程子曰：山下有澤，氣通上潤(rùn)與深，下以增高，皆損下之象。君子觀損之象，以損於己，在修己之道，所當(dāng)損者，惟忿與慾，故以懲戒其忿怒，窒塞其意慾也。

愚曰：兌為和，艮為止，君子法兌之和以懲忿，法艮之止以窒慾。

初九：已事遄往，無咎，酌損之。象曰：已事遄往，尚合志也。

程子曰：損之義，損剛益柔，損下益上也。初以陽(yáng)剛應(yīng)於四，四以隂柔居上位，賴初之益者也。下之益上，當(dāng)損已而不自以為功，所益於上者，事既已，則速去之，不居其功，乃無咎也。若享其成功之益，非損已益上也，於為下之道為有咎矣。四之隂柔，應(yīng)初者也，故聽於初，初當(dāng)酌度其宜，而損己以益之，過與不及，皆不可也。尚，上也，時(shí)之所崇用為尚，初之所尚者，與上合志也。四賴於初，初益於四，與上合志也。

朱子曰：初九當(dāng)損下益上之時(shí)，上應(yīng)六四之隂，輟所為之事，而速往以益之，無咎之道也，故其象占如此。然居下而益上，亦當(dāng)斟酌其淺深也。

愚曰：凡益人者，先事而往，則人有所不受；後事而往，則我有所不及。已有事而遄即往，既不先之，又不後之，與之合志矣。彼六四之疾也，初往益之，先焉不可也，後焉亦不可也，必待其已疾而往焉。故藥為益而疾遄喜，合志故也。如此，則何咎之有？雖然，以剛益柔，又當(dāng)有以酌之。太剛則柔有不受，不剛則無益於柔之疾，故曰酌損之。

九二，利貞，征兇，弗損益之。象曰：九二利貞，中以為志也。

程子曰：二以剛中當(dāng)損剛之時(shí)，居柔而說體，上應(yīng)六五隂柔之君，以柔說應(yīng)上，則失其剛中之德，故戒所利在貞正也。征，行也。離乎中則失其貞正而兇矣，守其中乃貞也。弗損益之，不自損其剛貞，則能益其上，乃益之也。若失其剛正而用柔說，適足以損之而已，非損已而益上也。世之愚者，有雖無邪心，而唯知竭力順上為忠者，蓋不知弗損益之之義也。九居二非正也，處說非剛也，而得中為善。若守其中德，何有不善？豈有中而不正者？豈有中而有過者？二所謂利貞，謂以中為志也。志存乎中，則自正矣。大率中重於正，中則正矣。正不必中也，能守中則有益於上矣。

朱子曰：九二剛中，志在自守，不肯妄進(jìn)，故占者利貞而征則兇也。弗損益之，言不變其所守，乃所以益上也。

愚曰：二五皆中也，二欲益，宜如何？志乎中足矣。中則正，正則利，若往而益之則兇。何者？益君雖臣子之分，然理有不容，益則弗損，已以益之者，乃所以深益之也。中也者，性之全、道之未散者也。五既中矣，尚奚益哉？二或征焉而往益之，則將散五之全，二雖損而五不為益矣。九雖剛德，而二居兌體，剛則好動(dòng)，兌則好說，故聖人告之以利貞征兇，欲全二五固有之中也。中以為志，不知其他也。

六三：三人行，則損一人；一人行，則得其友。象曰：一人行，三則疑也。

程子曰：損者，損所餘也。益者，益不足也。三人謂下三陽(yáng)、上三隂，三陽(yáng)同行則損九三以益上，三隂同行則損上六以為三，三人行則損一人也。上以柔易剛而謂之損，但言其減一耳。上與三雖本相應(yīng)，由二爻升降，而一卦皆成兩相與也。初、二二陽(yáng)，四、五二隂，同德相比，三與上應(yīng)，皆兩相與，則其志專，皆為得其友也。三雖與四相比，然異體而應(yīng)上，非同行者也。三人則損一人，一人則得其友，蓋天下無不二者，一與二相對(duì)待，生生之本也，三則餘而當(dāng)損矣。此損益之大義也。夫子又於繫辭盡其義，曰：天地絪緼，萬(wàn)物化醇。男女構(gòu)精，萬(wàn)物化生。易曰：三人行則損一人，一人行則得其友。言致一也。絪緼，交密之狀。天地之氣相交而密，則生萬(wàn)物之化醇。醇謂醲，醲厚猶精一也。男女精氣交構(gòu)，則化生萬(wàn)物，唯精醇專一，所以能生也。一隂一陽(yáng)，豈可二也？故三則當(dāng)損，言專致乎一也。天地之間，當(dāng)損益之明且大者，莫過此也。一人行而得一人，乃得友也。若三人行，則疑所與矣。理當(dāng)損去其一人，損其餘也。

朱子曰：下卦本乾，而損上爻以益坤，三人行而損一人也。一陽(yáng)上而一隂下，一人行而得其友也。兩相與則專，參則雜而亂。卦有此象，故戒占者當(dāng)致一也。

愚曰：此爻《程傳》云：三人，謂下三陽(yáng)，上三隂。三陽(yáng)同行，則損九三以益上。三隂同行，則損上六以為三。是三人行則損一人也。不知卦以損下益上為義，下可言損，上不可言損。三人行，損一人，只是乾三爻同進(jìn)，損九三一爻以益坤。若上下皆損，則是六人而損二人也。又《程傳》云：初二二陽(yáng)，四五二隂，同德相比，三與上應(yīng)，皆兩相與，皆為得其友也。不知夫子繫辭以天地絪緼，男女構(gòu)精發(fā)此爻之義，只是說九三上去交隂，得上六下來相與，為得友也。若以二陽(yáng)二隂同德相比為友，豈所謂絪緼構(gòu)精者乎？蓋此卦自泰變，泰則乾坤位交，損則乾坤氣交，氣交則致一而為生化之本也。何者？交則一。天地之氣交，故致一而萬(wàn)物之氣化日以厚。男女之道交，故致一而萬(wàn)物之形化日以滋。夫乾益坤而為艮兌，是以有天地男女之象也。象曰：一人行，三則疑。何也？此言乾損九三而一人行，則天地男女之氣交而致于一。若當(dāng)來三人同行，則參錯(cuò)不能致一，便是疑貳了。

六四：損其疾，使遄有喜，無咎。象曰：損其疾，亦可喜也。

程子曰：四以隂柔居上，與初之剛陽(yáng)相應(yīng)，在損時(shí)而應(yīng)，剛能自損以從剛陽(yáng)也，損不善以從善也。初之益四，損其柔而益之以剛，損其不善也，故曰損其疾。疾謂疾病不善也。損於不善，唯使之遄速，則有喜而無咎。人之損過，唯患不速，速則不至於深過，為可喜也。

朱子曰：以初九之陽(yáng)剛益已，而損其隂柔之疾，惟速則善。戒占者如是則無咎也。

愚曰：六四下從初九，六九易位，則四為坎，坎為心病，為耳痛，疾之象也。初九既益，各復(fù)其位，則坎毀而四之疾損矣，故曰損其疾。夫人方疾則憂，疾而損則喜可知也。使遄有喜者，初九也。初九見四已有事而速往，故能損六四之疾，使遄有喜而無咎。若夫無疾則無憂，無憂則無喜，六四偏於隂，不能無疾，初九以剛正藥之，積年之病，一旦損去為喜，豈不遄哉？

六五：或益之十朋之龜，弗克違，元吉。象曰：六五元吉，自上祐也。

程子曰：六五於損時(shí)，以中順居尊位，虛其中以應(yīng)乎二之剛陽(yáng)，是人君能虛中自損，以順從在下之賢也。能如是，天下孰不損己自盡以益之？故或有益之之事，則十朋助之矣。十，衆(zhòng)辭。龜者，決是非吉兇之物。衆(zhòng)人之公論，必合正理，雖龜筴不能違也。如此，可謂大善之吉矣。古人曰：謀從衆(zhòng)，則合天心。所以得元吉者，以其能盡衆(zhòng)人之見，合天地之理，故自上天降之福祐也。

朱子曰：柔順虛中，以居尊位，當(dāng)損之時(shí)，受天下之益者也。兩龜為朋，十朋之龜，大寶也。或以此益之而不能辭，其吉可知。占者有是德，則獲其應(yīng)也。

愚按：此爻《程傳》於十朋之絶句。朱子云：兩龜為朋，十朋之龜，大寶也。又按：崔憬謂元龜直二十大貝，雙貝曰朋，則十朋之龜，元龜也。程子之說恐未允。泰一變歸，妹二變節(jié)，皆有離象。又六五應(yīng)九二，九六易位，亦有離象。離為龜，坤數(shù)十，故曰十朋之龜。六五虛中，自損以應(yīng)二，天下爭(zhēng)益之。或云者，衆(zhòng)之謂也。衆(zhòng)皆益之，不知其然而然也。凡易稱自天祐之，謂非人力之所能為也。六五損德之脩，故元龜不能違。元龜之不違，天不違之也。天且弗違，況於人乎？況於鬼神乎？故曰元吉上祐。

上九：弗損益之，無咎，貞吉。利有攸往，得臣無家。象曰：弗損益之，大得志也。

程子曰：凡損之義有三：損己從人也，自損以益於人也，行損道以損於人也。損己從人，徙於義也。自損益人，及於物也。行損道以損於人，行其義也。各因其時(shí)，取大者言之。四、五二爻，取損己從人。下體三爻，取自損以益人。損時(shí)之用，行損道以損天下之當(dāng)損者也。上九則取不行其損為義。九居損之終，損極而當(dāng)變者也。以剛陽(yáng)居上，若用其剛以損削於下，非為上之道，其咎大矣。若不行其損，變而以剛陽(yáng)之道益於下，則無咎而得其正，乃吉也。如是則宜有所往，往則有益矣。在上能不損其下而益之，天下孰不服從？從服之衆(zhòng)，無有內(nèi)外也，故曰得臣無家。得臣，謂得人心歸服。無家，謂無有遠(yuǎn)近內(nèi)外之限也。居上不損下而反益之，是君子大得行其志也。君子之志，唯在益於人而已。

朱子曰：上九當(dāng)損上益下之時(shí)，居卦之上，受益之極，而欲自損以益人也。然居上而益下，有所謂惠而不費(fèi)者，不待損己然後可以益人也。能如是則無咎，然亦必以正則吉，而利有所往。惠而不費(fèi)，其惠廣矣，故又曰得臣無家。

愚曰：此正受益之爻，然處損之極，居艮之上，損極必變，則我之損人者，當(dāng)弗艮止也。人之益我者當(dāng)止，變損人而為弗損，止人益而為益人。此蓋知理有往復(fù)，受而能施，故可以免咎，可以為正而獲吉，可以利於有往，便與繇詞所云同。又可以得國(guó)爾忘家之臣，夫?yàn)槌纪遥x也。今待益而後忘家，何耶？孟子曰：君之視臣如手足，則臣視君如腹心。況此就上九言之，象以弗損益之為大得志，可見損人非聖人本心。大抵損義有三：有損人，有損惡，有損過。損人者貴止，上九弗損是也。損惡者貴速，六四去疾，大象懲忿是也。損過者貴中，初九酌損，九二利貞，彖二簋有時(shí)，損剛有時(shí)是也。他可隨事制宜矣。